冯令瑜从小就是个倔强孩子,那时她是冯氏孙辈里唯一的女孩儿,混在哥哥弟弟们中间,一起学习礼御书数,每一科都出类拔萃,很快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有了清晰的认知,张扬跋扈的性子也渐渐显现。下湖游泳、上房揭瓦,比泼猴还皮。

    一次祖父与诸谋士议事,她在正堂的房顶躲懒睡觉,被冯翦推了一把,“轰隆”一声整个人掉到窗前,把房里加起来两千岁的谋士们吓倒了好几个。祖父震怒,把冯翦关进祠堂禁闭一月,不许她再跟兄弟们混在一处,请个夫子来家里教她些女子应该学的女红、弹唱。

    幸亏当时她人小,只擦伤了几处,女夫子天天要她躺在床上练习弹琴指法,在她耳边读“女子淑徳,宜室宜家”这样的贯耳魔音,她一能下地便把夫子轰了出门,然后到祠堂把冯翦揍得半死。结果是祖父让她也跪了半个月祠堂,冯翦派人每天送来馊掉的饭菜作为羞辱,她硬是不肯吃一口,滴水滴米未进三日,饿死前终于被祖父下令放出。

    昏迷时毒士言殷来看过她,连连摇头对祖父道:“这孩子骨子里像乔公,倔强骄傲,正如云崖之木、漱泉之石,强行弯折,怕会玉石俱焚,主公,还是别拘着她了。”

    冯令瑜听个七七八八,听不太懂,却知道他们是在夸她,心里暗暗更加骄傲,捡回一条命后表现得更荒诞不羁。祖父每次只是无奈摇头,并不阻拦,在她做出一些名堂后,宴会上祖父旁边的坐席永远留给她,甚至十三岁就被恩准开府,以冯氏的名义招揽名士为自己所用。冯翦就是再看她不顺眼,也只能敢怒不敢言。

    她从此明白了只要坚持,她能在满地荆棘的世界踏出一条通途。

    张禁苦口婆心道:“天命在冯氏,你若是个男子,王侯也当得。唉,瑜丫头,你还太年轻,这世上有很多条路,嫁到王家是最稳妥的一条……”

    “又来了又来了!”冯令瑜打断,“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宅院里的晨昏定省、侍奉姑婆、伺候夫君,遑论王家这样传统的大族,规矩比玉娘的钗环还多,把我关在那样的宅院里,我一定会闷死的!”

    她一口气把燕窝喝完了,重重放在桌面,一锤定音,“总之,等我攻入萦州,若阿翁还非要我嫁人,我便统领炽焰军在幽萦二州占地称王,再也不回京城了。”

    她大步走出帐外,张禁看着她的背影远去,幽幽叹了口气,女子称王会遇到多少阻力,不知这丫头有没有想过,冯协在冯衍手下隐忍多年,手段也不是她能想象的,放她来幽州,不过缓缓图之。罢了,罢了,他一辈子忠于乔氏,而乔氏血脉,只剩她一人,只要他还有一口气,一定会拼死护着她。

    冯令瑜满脑子都是杀进萦州,亲手一剑了结了方作,派人把老贼的头颅送到父王面前,他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。或许她能得到一个侯爵,收复幽萦两周,这封赏很保守了,祖父曾经摸着她的头说:“瑾娘可做建功立业的当世第一奇女子。”如果祖父还在,他一定会同意的。

    从四王之乱起,她便一直盼着这一天,当她拥有足够的功勋,足以盖过她的女子身份,她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。而她也没想到,偌大一个幽州一击即溃,炽焰军得以长驱直入,直接面对萦州。这个机会在她脑子里演练了太多次,如今近在咫尺,近得似乎只要伸手就能摘下。

    月明星稀,风吹叶浪,相邻几处军营里训练还在继续,她一路小跑着,快回到神箭军,被从天而降的大山挡住去路。

    血液瞬间凝固,她很快想起来了,灏王的催命官走了,大麻烦留了下来,还是个皮粗肉厚,打不死骂不动的大麻烦,她嘴角耷拉下来,冷淡道:“你做什么留下来?这儿没肉吃,没软床睡,连热水澡都没得洗。”

    王钤没说话,她懒得抬头看他的表情,自认为好声好气道:“我明天让裴柳护你回京,天下不太平,你这空有一身蛮力,身子骨比谁都虚,就别乱跑了,好好在家里待着,不然你这体积,人群中最招眼,肯定要被刺客当成靶子的。”

    他还是一言不发,胸膛剧烈起伏着,冯令瑜觉得好歹的话都说完了,手肘推了他一把想走,意料之中的纹丝不动,手臂还被紧紧抓住。

    她不耐烦极了,用了内力把他甩开,大山歪倒,那人实打实地头朝下跌倒,“轰”得一声,估计地面被砸出了个大窟窿。

    她有点被吓到,蹲到他面前,伸手去探他鼻息,却摸到了温热的水泽,就着远处火把的光,他侧脸趴在泥地上,眼泪鼻涕糊在脸上,丑得惨不忍睹。

    “喂……”冯令瑜推了他几把,“你到底怎么了?你说句话啊。”

    他突然坐起来,把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他袖子擦去眼泪,十分郑重道:“我想好了。”

    冯令瑜等着他说下去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炙热,伸手想来抱她,衣袖上沾着鼻涕,她抬腿阻挡他的爪子,他十分诡异地看着她,温柔怜悯,就像看着柔弱的,需要保护的小动物,“我想好了,瑾娘变丑了,还是瑾娘,我不嫌弃你,有别人笑话你,我就让我爹打他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还没说完,冯令瑜便站起来,往他胸前重重踢了一脚,气冲冲跑了。